一块官民冲突与苗汉争夺交织的地盘,凤凰城原是湘西镇守使与辰沅道的驻地戍卒屯兵,以镇抗苗民,一度是湘西汉政权中心。围绕这个中心,远近四方修筑了众多小规模的城堡、屯碉堡、和营汛,成百上千分布在湘西边地的大小山头上。在阿拉营,在黄丝桥古城墙上,在拉好寨的山脚,二百年前的烽烟,二百年来的血腥气息,似乎还漂浮在湿湿的雾气里,依稀可感。可以见到的城堡,和以不复可见的戍卒官吏,是中央政权侵入蛮地区的象征物,也是大小民文化之间,争斗征服和融合互生的极好说明。
金介甫说,沈从文的乡愁就像辰河一样,静静地流在中国大地,流动在他和他的民族记忆中的条染红的河流,是一腔斩不断的乡愁,是一种古老情绪的振颤。爷爷没有忘记过他苗民血统,那个自古以来受歧视、被驱逐的民族血液,使他对于都市,对于主流文化,总也去不掉距离感,坚持把自己归为乡下人。另一方面那个民族健康优美的文化,又使他梦想,可以为主流文化的没落找到解救方法。
许多年以前,他就把民族感情扩大到民族自身以外,他的感情的流动与扩大,得益于楚地的水,也得益于性格如水的楚地文化,一方水土,一方人物文化,有地域的界限,也有性格的分别。华夏文化的渊源,分南北两支,北支为中原文化,雄浑如黄河;南支为楚文化,清奇如长江。楚文化长期处在亦夏亦夷、非夏非夷的微妙处境中,在中原文化的冲撞中摇曳;在与边地少数民族文化的吸收交融中成形。所以楚文化是不封闭的流动,而不凝固。
爷爷那乡下人的古怪脾气,和古怪哲学根基,正是似乎已消失很久的楚文化。古时楚地曾出过一个老子道学,尚柔崇水。老子说,上善若水,水善利万物。而不争处,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,施不望报,以柔克刚,谦和卑下。这水味十足的哲学,从来没有被御用过,却在自然平和之中,把一切变故兴衰看得明明白白。爷爷非道家,却有一双明明白白的眼睛,以清丽的眼,对一切人生景物凝眸,不为爱欲所眩目